科學實作哲學與2018根特會議

科學實作哲學與2018根特會議

 

陳瑞麟/台灣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第三、四屆理事長、國立中正大學哲學系暨研究所 教授兼系主任

 

科學實作哲學學會(Society for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Practice, SPSP)是一個於2005年新創的學會,根據它的官網,創建者有五人,是澳洲、荷蘭和英國的幾個大學的科學哲學家,可以在官網中查到。它每兩年辦一次雙年會,一開始在單數年,但在2015年改成雙數年份,於2016年接續辦第六屆,然後2018年於比利時根特辦第七屆,大概是想和「歐洲科學哲學學會」雙年會(在單數年舉行)錯開,因為它的創建者和參與者有相當的歐洲色彩。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Practice (PSP) 這個片語有雙關涵意,它一方面指 philosophy of science-in-practice 即 philosophy of scientific practices (科學實作哲學),強調研究「科學實作」的哲學,但另一方面也指 philosophy-of-science in practice 即科學哲學在實踐,強調「科學哲學」的實踐性,因此它也相當強調價值、德性和科技政策的問題。

 

本次在根特的第七屆科學實作哲學雙年會,共有四天,三天正式議程加一天會議前工作坊。三天的正式議程共有11個時段,其中四個時段是 plenary lecture,七個時段是論文發表,每時段有六個平行場次,大約有160-180篇左右的論文發表,算是個中型規模的會議。由於平行時段很多,很多場無法參與,只能閱讀約五百字的摘要來大略掌握作者想講什麼。

 

這個會議的議程有相當多的醫療(學)哲學題目,例如「遺傳流行病學」、「個人化醫療」、「心理治療實作」、「癌症診斷的哲學爭議」、「毒物科學」、「精準醫療」等等。其中讓我印象較深的是一篇談癌症早期診斷和治療的風險問題,作者指出醫界都不斷強調要提早偵測原發狀態的腫瘤細胞,及早治療,可是這反而讓人們冒著侵入性治療的風險,因為這種處置方式忽略了即使人體內有原發狀態的癌細胞,也不代表它一定會發展成癌症,這也是一種「過度診斷」。我其實沒有去參與這場,只是看摘要冊,發表人也附上了幾篇相關文獻。

 

其它較多的議題是價值和政策的關係,特別是不少論文在討論「知識風險」(epistemic risk),所謂知識風險是指我們在接受一項知識時有可能犯錯。它的古典形式是「歸納風險」,指在即使證據看似充分的條件下,接受該假設仍有可能出錯──這是「歸納法不具必然性」、「證據不足以決定理論」的邏輯結果。但即使知道證據並不充分,科學家或認知者仍然要作決定或下判斷來接受或拒絕一個假說,所以他們也會冒風險。所以,不管證據的條件如何如何,作判斷都要冒歸納風險。這種歸納風險自然是一種知識風險。科學哲學家已經把這個概念加以擴張,不只是接受一個被證據支持的假設有可能出錯,接受或拒絕一個方法論、一個定義、一項政策,都有可能出錯,所以,作任何相關的判斷都免不了要冒「知識風險」。這個概念其實就是「知識的可錯論」的邏輯結論,不過「知識風險」是從「決定一項假設、知識、方法論、政策」可能產生的實踐後果的角度來討論這種難以避免的狀況,因此這個角度很自然地會連結到倫理和政策的議題上。

 

「資料(數據)科學」的主題也相當受重視,此次大會的 plenary lecture 中的一場是 Sabina Leonelli 的「大資料與開放資料年代的科學哲學:研究實作涉及什麼?」企圖從資料科學的發展來詮釋「科學實作哲學」,其它與資料科學相關的論文也不少,但是我都沒有去參與,只有參與Leonelli 的plenary lecture。Leonelli 是近來相當受矚目的女科學哲學家,已經出版一本(生物)資料科學有關的科學哲學著作,另一本似乎在寫作中,她已被邀請在多場國際會議中擔任 keynote speaker。她的演講十分精彩,我待會會回來談。

 

特別的是一些論文討論罕見的科學如考古學、古生物學、天文物理、和測量學等,也有少數幾篇談「信賴」(trust)、知識責任、規範、測量中的性別議題等,還有一篇談「根據費耶阿本的公民科學運動」。

 

「科學實作學會」雙年會的議程確實與其它科學哲學會議如 CLMPST、PSA、EPSA、BSPS等會議的議程內容大不相同,因為它沒有任何一篇論文討論量子力學、相對論、和演化論這些傳統科學哲學喜歡討論的科學理論!也幾乎沒有「實在論」、「化約論」、「統計推理」、「貝耶斯理論」這些傳統科哲的主題。絕大多數的議題都和實作有關,大會也以頻頻「數學實作」、「醫療實作」、「天文物理實作」來命名各個場次,完全符合了它鎖定研究「科學實作」的宗旨。我們也可以看到這會議多數科學哲學家探討的對象是傳統科哲幾乎罕有涉及的科學,這構成傳統科哲的一種補充。

 

單看議程,人們可能會覺得這會議和 STS 的會議議題有很多相似和重疊之處,可是其內容卻大不相同,這一點涉及PSP 的問題意識和取向,科學實作學會也有意把自己和STS區隔出來,它企圖在「傳統科哲」和STS之間開闢出一個新領域,例如SPSP官網的「使命陳述」(mission statement)是這樣說的:

 

「科學哲學傳統上對準科學理論與世界的關係,其風險是忽視科學實作。科學與技術的社會研究主流是看重科學實作與理論的關係,除了把世界當成社會建構之外,有時一廂情願地忽視理論與世界的關係。兩條取向都有其優點,但兩者也都只能提供有限的觀點,忽略了某些科學的必要面向。我們支持一種科學實作的哲學,立基於同時考慮理論、實作與世界的分析框架。」(http://www.philosophy-science-practice.org/about/mission-statement

 

我自己的進一步詮釋是:這裏的「世界」應該包括自然與社會世界,因為PSP主張確實存在一個自然世界,而且它會影響科學實作的樣貌──因為自然世界是科學實作的對象!科學實作的目的是獲得自然世界的真理與知識,因此,SPSP有意識地強調「科學實作的系統研究,不能缺乏對真理與理性的關切」。此外,SPSP也十分強調社會與人文科學實作,對於這些科學而言,「社會世界」也是一個被研究的對象,而不只被用來解釋科學理論與實作(科學活動)的說明項(即「科學理論、觀念、和實作的社會建構或共建構」。)社會當然不只是一個解釋項,它也同時是被解釋項,因此研究社會科學實作如何與社會世界互動是PSP的一個重點。

 

所以,Leonelli 的plenary lecture 就是使用她對資料科學的研究,來闡述如何同時考量「理論、實作與世界」的關係。她檢視三種分析模式:(1) 研究科學在世界中;(2) 關於此研究的哲學發展;(3) 社會在這類哲學觀念中的參與。Leonelli 也提到2016年年會時 Alan Love 的plenary lecture,我就向他借來一讀。Love 的演講從「理論-實作-世界」這個三角形開始,他指出「實作與世界」的關係是什麼?這裡的世界當然指自然世界。他的演說雄心勃勃地想從科學實作的角度來重新探問科學哲學的傳統問題,因此他標舉出幾個問題,構成一個「問題議程」(problem agenda)──這是Love著重在發展的概念,用來分析科學的結構和變遷。這些問題依序是:什麼是一個科學實作?實作有形式或結構嗎?它們在時間的變動中能保持穩定嗎?什麼樣的意義下,實作是成功的?成功的實作可以導出什麼形上學的結論?透過這些問題的初步回答,Love就是倡議一種「科學(自然化、實作化)的形上學」,這也是我當前正在作的。

 

我之前談過,我個人覺得「科學實作」這個概念有點含糊或者說「尚未被精煉」(unarticulated),因為它包含了觀察、測量、實驗、模型化、推理等等。我也懷疑這個概念可以被恰當地「單位化」──亦即,我們很難清楚地勾勒出「一個科學實作」。所以,最好把它當成一個大種類、或家族相似的概念(類似「遊戲」),其內有許多異質的次種。不過,我們可以不必為「科學實作」提出一個統一個架構,這好像也是 Waters 近來想發展的「沒有結構」的實效論立場,總而言之,科學實作哲學確實是一個很棒的科哲取向,它矯正了傳統科哲和主流STS各自的偏頗。

 

文章來源:陳瑞麟的科哲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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