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退歐危機下的社會學觀光誌

許甘霖/東海大學社會系助理教授

五月初,趁赴雅典參加國際研討會,順便近距離觀察主權危機下的希臘。主辦的學會每個月主辦約10場左右不同領域的國際研討會,會議在旅館舉行,完整行程有一半是旅遊活動,包括愛琴海航遊和古蹟參訪,但也容許只參加學術行程。觀光客在乎的是如何用最少開支實現觀光體驗的極大化,而社會學家的興趣則是運用社會學想像將個體化觀光體驗放回更寬廣的社會過程和社會關係來理解,於是有了這篇「社會學觀光誌」(或,社會學家的遊記)。

  雅典的主要街道雖然行人如織,也不難發現結束營業的店面。隨處可見各種街頭藝人,或人數超過十人的青壯年樂團和年輕人街舞團,或單獨演奏樂器的中老年人。偶見賣面紙、口香糖等小東西的老婦人,就像在北捷地下道要轉乘會看到的老奶奶;不過少見乞討者。轉進次要街道,則十舖九關,絕少行人,彷彿穿越任意門進入另一個沒落城鎮。即使是最重要的景點衛城(Akropolis),圍牆範圍內雜草叢生,而圍牆周圍則是鬧區和廢棄建築物並存的景觀。許多公共設施都暫停運作或維護:如重要地標前廣場地磚縫的雜草和乾涸的噴水池,以及關閉的公共廁所。公投後將加速私有化的皮雷埃夫斯港(Piraeus Port)是雅典的縮影:捷運站出口的電扶梯天橋封閉了,原入口處附近就放著大型垃圾箱,就幾條主要街道有商店營業。

希臘有很多歷史古蹟,但不都像衛城或德爾菲開發這樣完全,且已成功發揮景點的價值,還有很多處於發現、挖掘、考古、整理、重建等不同階段的歷史遺跡。像聖托里尼島(Santorini)上屬於米諾斯青銅時代的Akrotiri遺跡,還在挖掘之中,雖已建有博物館,遺跡也開放參觀,但門票收入甚至不敷人事費用,「博物館商店」竟然是公車站附近的「擺攤」,因為「入館參訪遊客太少」。提洛島(Delos)上的神廟群遺跡,自1872年法國人開始挖掘以來,即使已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世界遺產,目前還未完全整理好,且因遊客太少,目前島上無常住居民、每日兩次船班,博物館商店也暫停營業。海島的風景名勝也是一樣,在成為遊客短暫停留的景點前,也有長期的建設過程。這些創造景點之前、中、後的建設和維護,都有賴於公部門的長期的投資,包括雇用人員。

即便憑藉這樣簡單而片面的印象,不難感受到有個平行的網絡主宰整個地理空間的生機:以車站、景點、旅館、餐廳、商場、工具和購物商場為節點,各種旅遊服務提供者為中介,以及遊客在節點間的移動所構成的異質性網絡。在網絡範圍內,遊客的在場和移動構成潛在的觀光財,而成為網絡節點或依附節點,才能分霑觀光財。網絡裡的觀光財當然不是平均分配的,份額取決於遊客行程的圈閉性(enclaveness)和對這種圈閉性的競爭。預排行程、預付花費的廉價旅行團,改變了遊客的圈閉性及其性質。許多景點、餐館、旅館和就業機會,在競爭過程中被排除於網絡之外。而公共設施的暫停運作,也迫使內急的遊客只能到餐館消費,取得收據上的密碼使用廁所。

被排除於這個網絡之外的,除了關閉的店鋪、回復荒野的風景區、暫停挖掘的遺址、停止興建的旅館和失業的人口外,還有各種社會衝擊。克里特島(Crete)國道上的特殊景觀之一,是路旁密度極高的各式小神龕,神龕裡擺放死者照片、聖像畫和宗教器物。這是悼念因車禍而意外死亡者的東正教習俗,而原因不難推測:來自不同駕駛文化的遊客,在陌生的道路上駕駛平常不熟悉的租賃車輛。這些意外如此常見,以致於專門生產小神龕的工坊應運而生。

時間因素也影響這個網絡的範圍,包括時段和季節。佔據地利可觀賞夕陽的餐廳,日落時段只供應價格約當正餐的雞尾酒;中午時段除餐廳外,多數店鋪暫時休息。旅遊旺季時一床難求,而旅行淡季期間許多提供旅遊服務的營業場所便暫時歇業或從此關閉。

此外,制式化、百貨化的觀光藝品店,除了當地製品,還能看到比利時或其他先進國品牌、開發中國家製造而更具價格競爭力的商品,甚至出現應有盡有、全一色Made in China的「一歐元商店」。這種在地供應鏈的脫節(或國際化),以不遜於廉價旅行團的影響力,使觀光網絡更脫離所嵌置的在地社會,成為耗費大量社會成本、帶來社會衝擊卻持續減少外部效益的發展飛地(enclave)。

即使短期旅遊只是以管窺豹,希臘危機的歷史和社會根源也不難理解。